回首忆往昔

    *

    有的秘密昭然若揭，有的秘密秘而不宣，世间不外如是。

    蒋云飞从小就知道她跟中原人不一样，大概是，她很清楚自己没有爸爸，以前也不叫这名。

    她从小长大的村子里，几乎没有男人，她和她的母亲，还有她们全村的姐妹，都有一个共同的姓，“有蟜”。

    彼时的鬼都，因为穷，还位于皇权疏于管辖的偏远边境山区，并未引起过崇朝的注意，她们村就像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样，尽管饥饿与严寒偶有侵袭，但阿夏们互帮互助，都过的简单而快乐。

    她的阿妈，是村子里有名的“神医”，她熟读百经，妙手回春，不仅会给人看病，还能掐会算，很是受阿夏们所尊敬。

    阿妈选择生她的时候已年近半百，身体渐衰，已无力独自抚养，所以云飞从小便是被村里的年长的阿夏共同帮助下喂养长大的。

    蒋云飞小的时候，就听过村子里流传的一个传说，说她们信奉的母神将会转世在鬼蟜王身上，带领阿夏们重临盛世。

    她小时候，一直以为她的阿妈就是她们村子里传说中的“王”，这个职位鬼都里每三十年选一次，彼时最聪慧能干的年轻女子，才会被大家推举担当此任。

    但她长大了才明白，她阿妈实为大祭司，阿妈还有个更厉害的jiejie，也就是她的大姨，名叫有蟜若其，她才是她们那一代的王。

    可是她从未见过这位大姨。

    有人告诉蒋云飞，她这位大姨，智计无双，但早早就从鬼都走出了，远嫁到了西方高层，成为了社会名流。

    鬼都的阿夏们都以为王已忘记了她的故乡，可在她阿妈寿终正寝前，却告诉云飞一个秘密。

    若其其实并没有背叛鬼都，她冒着生命危险卧底进了兄弟会，一个由男性主导、掌控着世界无数秘密罪恶的上流社会组织。

    她费劲千辛万苦收集到了一份足矣撼动世界的名单，上面记录着世界三个大陆上各国高层的把柄与丑事。

    若其本想将这份名单分三份寄给阿妈。可后来，阿妈只收到了亚斯坦大陆的那一份，若其就意外车祸死亡了，而剩下的两份，最终也不知所踪。

    阿妈仙游前，亲手将这份账本交给了云飞。

    她说，她帮云飞算过了，云飞明年秋天诞生的女是鬼都最出色的一任鬼蟜王，将会带领族人实现传说，所以她一定要亲手将这份名单交给她女儿。

    这是一份用她们鬼都特有的密语写成的一份名单，记录着亚斯坦大陆各国拐卖妇女儿童，涉du与走私军火产业链的明细，而崇朝的源头代理人，正是是沈家老爷沈世宝。

    云飞只当这是玩笑，她和阿妈清贫了一辈子，她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位有名的大姨。

    云飞从没觉得把这份名单当真，但是她的命运，却因为这份名单悄然改变了。

    没多久，她就意外怀孕了，她甚至没想起来什么时候和虫结合过，这在鬼都可不常见。

    她还是把女儿生了下来了，她诞生在秋天满月的日子，云飞给她起名“若月"。

    女儿一出生果然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她不喜欢说话，只喜欢在她姥姥的书房里静静看书，这导致她很小就显示出了比同龄人更多的智慧与天赋。

    她四岁就认齐了鬼都和中原的字，看东西过目不忘，还能对姥姥留下的秘术举一反三，但凡村子里见过她的阿夏都说这娃以后不得了。

    云飞不是块念书的料，不懂那么多，她只知道要保护好若月。

    饥荒来了，鬼都的日子更难过了，许多阿夏都不得已下山谋生，她也带着年幼的若月去参加了苗疆山脚下的马戏团。

    为了养活若月，她一边做着驯兽师，一边琢磨其他的生财方式。

    她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原的姓，“蒋"，因为听说她那位大姨就是管自己叫这个姓。

    她又跟鬼都里的阿夏学了点养蛊招邪的法子，开始做起街头行骗的行当，谁知她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再加上她女儿若月是个神童，常常配合她一起行骗，两人生意做的越来越大。

    直到有一天，若月突然跑回来说她看见她的好朋友友习被中原来的危险的虫带走了。

    她说她要去救友习。

    友习是云飞所在马戏团收留的孤儿，从小跟若月玩的很好，云飞同意跟去看看情况，意外发现带走友习的是个不小的拐卖团伙，比她们娘俩行骗的规模大多了。他们拐走了同乡好几个小孩，为了救友习，母女俩决定一路跟踪人贩子北上。

    路上她们逮住了一个半路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小男孩，姓吴，长得很漂亮。

    小男孩没有家人，无家可归，说想要跟着她们一起。

    云飞不让，她嫌多张嘴吃饭麻烦，但若月很喜欢它，说愿意由她养着它做奴虫。

    云飞便同意了，她们收留了男孩，让男孩发誓永远忠于若月。

    于是她们的队伍成了三人。

    她们一路打听友习的下落，摸到了西京码头，线索却断了。

    码头上一个装货物的老工人说，看到那个小女孩被人带上了船，那是沈老爷家去英斯坦国的游轮。

    云飞这时候才想起来她手里的那份名单。

    继续深入调查，云飞发现这个盘根错节的交易网络，居然链接到了国外。而这一路许多接头人的名字都，真的都在名单上，产业链的顶端，也真的是沈世宝。

    她这才明白她大姨的那份名单，不是空xue来风。

    于是一个更大的计划在她心中形成了，她想利用手里的证据敲诈沈老爷一笔大的。

    她故意嫁给了沈家的司机，半年后，她成功伪装成了来投奔丈夫的山野农妇，住进了沈家。

    她抄下了账本中关于沈世宝的记录，威胁他给她五千万，否则她就去报官。

    沈世宝看到了她手里的证据，惊恐万分:

    “你……！哪里弄来的！好，先不要声张，我们有话好说。"

    沈世宝答应的好好的，要把钱给她，还说会送她们母女安全离开西京。

    可是，她错误估计了中原虫的团结以及盘根错节的程度。

    到了说好的交易日子，沈世宝并没有给她钱，反而是她被一群人抓进了局子里。

    她以为这些中原的官多少也会管管这些明目张胆的犯罪行为，毕竟她也是看到过山脚下的村落的标语，中原不允许持枪，不允许贩du，更不允许人口贩卖，可没想到，彼时犯罪的反而成了她:

    “沈老爷做的都是合法生意，你这完全是空口污蔑。"

    “我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他的罪行。你们可以去查查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哦？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只把她当时从账本上抄下来的关于沈世宝的一小部分，展示给了他们，督察们交头接耳，说是要请示上级。

    然而，半天后，她并没有等到正义的伸张，而是等到了更大的官亲自的秘密提审。

    “说说看，你一个农妇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那个来的姓李的督察首长长得慈眉善目，像一尊弥勒佛，但他不关心沈老爷的犯罪问题，反而更关心的是她手里的名单。

    “冤枉，冤枉啊！大人，这都是民妇从前做仆人的时候从大人客厅捡来的。我大字都不识几个，我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你捡来的？你可是真会捡东西呢。早就听外头的人说，闵国曾经有个不怕死的高官夫人制作了份了不得的名单，只不过，遗失了部分。你手里这份，该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这可是个危险的东西你懂么。放在你这样的弱女子手里，可是不安全，最好把剩下的都交给我。”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这真就是我在地上捡来的，就只有这一部分，其他的没有了！"

    “如果你不说真话的话，你的女儿，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的安全，我们可就不能保证喽。"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怎么能这样目无王法？沈老爷犯罪你们不管，要迫害我们？”

    “哈哈，迫害？蒋女士，就在十几年前的旧崇朝，就在这片土地，农民因为苛捐杂税，数百万人被赶出土地，穷困潦倒，卖儿卖女在当时可是常有的事；收受贿赂、贪污腐败随处可见；镇压工会、非法没收、不经审判就拘禁处決的情况司空见惯；就在仅仅十几年前，你所指控的这些，可没人替你声张。但是现在，新崇朝建立，让人民过上了更好的日子，这些问题是必须要严肃处理的。只不过，现在没人能证明你指控沈老爷的都是真的，除非你乖乖把剩下的全部都交出来。"

    她在里头被关了半个月，饱受折磨，她被严刑逼供，被砍断了一只小拇指，还被铁鞭子抽的浑身都是伤，晕死过去好几回，被折磨的半条命都没了。

    可是她仍最担心着女儿，这几天怎么吃饭，会不会被沈家的人欺负，她想尽办法逃出去，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她只好咬着牙不说，假意和他们斡旋，装傻充愣，各种编故事，极力撇清她和她女儿的关系。

    但他们还是不信，要把她押解到境外级别更高的监狱里去审问。

    “你不说，有的是办法让你张口。"

    她隔壁牢房的狱友告诉她，那个地方是历来审问重刑犯的，有去无回，里头很多恐怖的手段能让她在死前说出来真话。

    蒋云飞真的没想到，黑暗的规模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他们连成一片，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她只是觉得，这下真的大难临头了。

    在押解的路上，她心思不宁。

    她这番要是有去无回，若月可怎么办？她会无依无靠，她会流落街头，甚至会被那帮人带走，卖到异乡，一想到这，她就心急如焚。

    因为她是女人，又因为她手里的东西是绝密的缘故，押解她的晶哥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送她去那个地方，他只是执行任务，云飞哄骗他们，她只是沈老爷的情妇罢了，三下五除二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在防守松懈时，她凭借着这些年混江湖的小把戏挣脱了手铐，逃了出来。

    凌晨十分，她发疯一样的逃回沈家的下人房，抱住她的若月痛哭。

    若月看到她浑身都是血，身上的伤口也都裂开了，急道:“阿妈，你怎么了？是谁害你成了这样！"

    “月月，我们快走，快离开这里。"

    她多么想立马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回到孕育她的安全的摇篮，可是她此时感觉到一阵明显的头晕目眩。

    她低头看去，她的衣服已经被血大面积的染红，前些时间的伤口已经溃烂流脓，她浑身发着高烧，心脏在止不住不规律的跳动。

    她努力支撑着自己收拾了一通东西后，再一次体力不支的昏死了过去。

    阿月焦急的掐她的人中，给她身上涂了止血的药。

    她嘴唇发白的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低头看着自己身下剧痛的部分，发现自己溃烂的腰部此时高高的肿胀了起来。

    她知道那是肾的位置，几天前，一个督察局里的小警员下手没轻没重，朝着她那里扎了一刀。

    她无力垂下了头，一丝绝望在她心底升起。

    跑回沈家，竟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这会恐怕已经没办法继续逃跑了。

    她努力的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

    四周都是大崇朝的国土，她虽然有点骗人的小把戏，可绝不至于有通天本事。

    他们知道她手里有这份名单，绝对不会放过她。他们很快会过来抓走她和女儿，到时候她俩的下场只会更惨。

    如果她还活着，他们必定不会放过母女，她不仅自己活不成，还会连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还明明那么有前途……但如果她就这样死无对证了呢？

    如果她死了，他们不会怀疑到她女儿头上，毕竟她才五岁，他们只会觉得她什么都不懂。

    这一刻，她内心突然无比的决绝和坚毅。

    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打算赌一把，燃烧光自己最后一份生命，为女儿铺一条安全的路。

    “阿月，这是你姨姥姥留下的账本，这只是一份，还有两份，被那些中原虫偷走了。这本账本上的内容很重要，你现在就背下来好吗？等阿妈写完了东西，我们就把它烧掉好吗？"

    此时的她突然回光返照，又有了力气，重新站了起来。

    她把那份账本从墙角挖了出来，递给了阿月，让她过目不忘的女儿全部背下。

    紧接着，她又写了封遗书，编造她是被被沈老爷欺辱成这样的故事，想引得沈家大家都同情她们母女。

    若月看到了，觉得大事不好，连忙抱紧阿妈不让她走:

    “阿妈，月月不让阿妈走！”

    “阿月，你听我说。阿妈这番真的不成了，阿妈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些中原虫，他们如果找到我们，我们两个都活不了。所以，没办法了，原谅阿妈，只有这样，你还有机会活下来。阿妈这番去找姥姥后，沈家的仆人们会同情你，沈家的老太太是个好人，你要利用这个机会想办法留下，利用好这份账单，好好活下来。阿妈相信阿月，阿月一定会坚强，会成为最厉害的鬼蟜王，也会为阿妈复仇，不会让阿妈失望。”

    “算了，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阿妈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不，不要！阿月要跟阿妈一起走，阿月不要跟阿妈分开！"

    “好吧，阿月，阿妈不走了。阿妈现在出去把这个账本烧掉，你半刻钟后来后花园找阿妈，我们一块离开沈家。"

    ……可是，若月半刻钟后来到花园，却看到的是吊死在银杏树上的阿妈。

    “阿妈！你回来！”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可是挂在树上的阿妈再也没了回应。

    夏日的凌晨，星空万里，静谧安宁，却对她来说，是这样的冰冷入骨。

    她抱着阿妈的腿失声痛哭，直到哭的再也流不出眼泪，直到她晕厥，直到她的神情逐渐冷漠，直到太阳初升，再次洒满大地。

    她终于坚强的站了起来，准备独自面对这一切。

    “阿妈，我会的，我一定会找到到姨姥姥留下的那两份名单，也会为你复仇，把他们所有人都送下地狱。"

    就是这样，在那个命运齿轮由此开始转动的夏日清晨，蒋烟婉亲自在那颗银杏树下，对着她死去的阿妈，发下了这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