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安慰

    大雨把整个世界都翻搅得湿淋淋的，湿润闷热的空气让吕如珏无法从检疫处的经历中脱身出来，呕吐物的味道、汗臭、脚臭、以及屁味仍然停留在她的胸腔，怎么排都排不干净。

    不知是由于排队时汗水与雨水交织，导致身体热量流失，或是人群中病菌交织感染，亦或是疫苗产生的轻微反应，当晚吕如珏躺下时，她感觉头部温度逐渐升高，脑袋愈发沉重，昏沉感不断加剧。

    半睡半醒间，吕如珏梦到自己乘船去到乌佳尔。

    海面并不平静，于是乎船也起起伏伏。翻滚的海浪像是要把船给拍翻一样，船身被推高到一个浪尖，艰难地左右平衡，还没来得及稳住，就被带上更高的浪尖。吕如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瓶水，被抓拿起来上下左右没有章法地摇晃，不到把她的胃液要出来誓不罢休。

    尽管她深知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这梦境的束缚，无法醒来。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现实世界的床也在随着波涛汹涌的海面而晃动不止。她的身体在这种幻觉中时而变得轻盈无比，仿佛在空中自由漂浮；时而又变得沉重异常，下坠的力量几乎要将床面压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船在大海上朝着乌佳尔的方向前行，离熟悉的世界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点在海平面的尽头消失不见，家的方向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熟悉的飘摇的、没有依靠的感觉，像蚂蚁蚕食动物的遗体一样侵蚀着她。她突然惊恐起来，永远到不了对岸的恐怖念头像闪电打进她脑袋。

    一个大浪汹涌而至，瞬间将整条船掀翻，吕如珏被无情地拍到海水中。在汹涌的海浪中，她惊恐地看到了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是她只在遗照上见过的亲生父母。他们的面庞洋溢着微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真切的亲切和关怀，没有一丝虚情假意。他们依偎在一起，向她招手，仿佛回到了那个他们教导一两岁的小女孩学步的时光。

    吕如珏被一种强烈的情感牵引着，她试图张嘴呼唤，却没想到海水趁机涌入口中，鼻腔被灌满。海水咕噜咕噜地渗进她的肺里，将她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挤出，随后无情地将她压向更深的海底。

    “救命！＂

    吕如珏猛地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全身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的触感令人不寒而栗。床单和被子在冷汗的浸润下变得冰冷，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想到梦里的经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啪的一声。裴铉半睡半醒中打开了床头灯。

    吕如珏烧得厉害，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裴铉也能看到她通红的脸和眼睛，以及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

    在吕如珏接种疫苗时，裴铉十分细心地翻阅了接种手册，对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及其应对措施都一一做了了解和记录。尽管不良反应的发生概率极低，但他依然选择做到有备无患，将这些信息牢记在心。随后，他按照手册上的建议，为吕如珏倒了一杯热水。

    吕如珏手捧着那只陶瓷茶杯，只见里面的热水翻滚着腾腾热气，然而经过厚实茶杯壁的隔绝，传递到她手中的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暖与舒适。

    不知何时，裴铉又拿来了一条热毛巾，轻轻地为她拭去额头和脖子上的冷汗。他柔声安慰道：“接种疫苗后有些反应是很正常的，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在朦胧的意识中，吕如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乱感。仅仅两周的时间，那个曾经懵懂的小孩，竟然已经迅速熟悉并掌握了现代城市生活的种种规则。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指引方向的茫然外来者，而是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能够独立面对一切。

    这种变化让吕如珏感到惊讶，甚至有些不适应。她曾经以为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教导他，去引导他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然而，他的适应能力和学习速度却远超预期，他迅速地融入了这个社会，反过来成为了她可以依靠的伙伴。

    茶杯里的水很烫，她溜着边一滴一滴的将边缘的水汽吸进去。过了好久水的温度还没有降下来。浑身无力，小小的茶杯也变得异常沉重，她端着有些费劲，于是它搁置在床头柜上，歪着头和身体靠在了裴铉的身上。

    在绵绵细雨的洗礼下，空气弥漫着湿润的气息，但裴铉的身上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那潮湿的触感，他的身体依然干燥温暖。他的胸膛宽广而坚实，吕如珏静静地靠在上面，坚实的支撑和包围让她有种不真实的安全感。

    裴铉从后面轻轻拥着她，双手在她的身前温柔地扣住，呼吸从她耳边轻轻拂过。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慢慢烘干她不断被冷汗浸湿的衣物。

    吕如珏低声说她睡不着，她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丝颤抖。她不敢再闭上眼睛。害怕被梦境再次遗弃到那个荒芜、未知的世界。只要清醒着，身边还有人，她就没有那么害怕。

    裴铉轻轻捧起她湿漉漉的发丝，用手指将它们一一揉散开。他低下头，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他轻声安慰着她，告诉她不用害怕，一切都会过去。

    然后，他开始轻轻地哼起歌谣。吕如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这份温暖和安宁中。

    他的歌声空灵且悠远。像是空谷中的一缕幽深回响，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水滴轻轻弹落在清澈的泉眼，激起一圈圈涟漪；旋律悠扬而纯净，像是山涧的清泉，流淌心间。

    随着歌声的起伏，吕如珏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小小的房间，在她的感知中，渐渐变得宽广而高远。四壁消失，天花板升高，幻化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高山与森林。她置身于这片人迹罕至的天地之间，感受着大自然的呼吸与韵律。

    她被歌声温柔地托举着，在空中自由翱翔。扯过山间的风，感受着那清新而略带凉意的气息；掠过飘摇的树叶，看着那绿意盎然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在皎白的月光下旋转，任由银色的光芒倾洒在身上。

    大雨慢慢变小了。漆黑的深夜被流逝的时间扯下了帷幕。

    在第一个清脆的鸟鸣后，天空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