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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楔子

    1990年,洛阳

    上百大楼一层,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少女正在等待。

    约好一起逛街的同学们还没到,岑璐在日用化妆品的柜台前转了转。售货员殷勤地向她推销着最新引进的“羽西”系列,岑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手指藏在口袋里,不断摩挲着那枚小小的吊坠。

    触感冰冰凉凉,真的像是雪花。

    岑璐知道自己是不该把它从家里带出来的,但它实在是太美了。

    售货员还在喋喋不休,少女却只是对着镜子左瞧右瞧,想象着自己把那枚坠子戴在脖颈上,一时间看得入了神。

    直到不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岑璐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到她的两个女同学正朝她跑过来。

    周末的上百市场人流熙攘,柜台前摆放的都是洛阳市最时髦的商品,商场里垂下条条横幅“生髪产品荣获六项世界金奖”。

    三个少女亲热地挽着手逛街,陈文珺忽然问:“璐璐,今天‘专家’先生在不在家呀?”

    岑璐的手还放在口袋里,闻言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那枚吊坠:“你问这个干什么?”

    “逛完街,我们去你家玩怎么样?”陈文珺笑嘻嘻道,“我还有点力学问题想向他请教呢。”

    岑璐的脸有点红了,“人家忙的都是国家大事,哪有时间和我们……”

    “谁说的!兰先生人多好啊。”罗宁在一旁帮腔,两个少女一左一右地拉住她的手臂喋喋不休,三句不离“专家”,岑璐这才意识到,今天她们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实细想来,也怪不得她们。

    因为那位“专家”先生实在是太特别了。

    岑璐家境很好,爷爷岑启川是考古学教授,父亲岑敬山则在省水利厅任职。岑璐自己在洛阳一中读高三,成绩一向很好。

    这个春天,她原本在和其他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为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

    然而在一个平静的晚上,餐桌上,父亲忽然吩咐母亲收拾出一间客房,又道:“有位外国专家要来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

    岑璐抬头,手中的筷子停下:“什么啊?”

    父亲显然也感到有些新奇。“是意大利来的专家,说是华裔,以前家里和你太爷爷有点交情呢。”

    距离岑璐高考只有几个月了,母亲并不想家里进外人,有些踌躇的样子:“怎么不安排在友谊宾馆,外宾不是都在那边……璐璐都快高考了。”

    “哎,我知道,”父亲叹了口气,“但这是小浪底项目的勘探专家,他自己主动跟省里提出来,我实在是没法回绝啊。”

    母亲和岑璐听了“小浪底”三个字,就知道事关重大,只好继续低头吃饭。

    八十年代开始,国家计划在三门峡下游的黄河干流上修建一座大坝,选址在洛阳北部的小浪底村,故命名为小浪底水利枢纽。

    小浪底是建国以来河南省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国家自然极度重视,但建设投资是从世界银行贷款出来的,中方又缺乏施工经验,因此整个工程都被承包给了外国企业。前期论证由美国的柏克德公司完成,大坝主体的建设则是意大利的英波吉罗公司中标。

    ——这位专家,就是随意大利的施工勘探队伍赴华的。

    父亲有时也会在家里讲讲工作的事情,岑璐自然知道省水利厅为小浪底已经筹备了很多年,想来小浪底工程的专家,级别实在是太高,他要在家里借住,父亲实在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九十年代,中国和国外的交流已经不再那么匮乏,岑璐也在牡丹花会上看过外国游客,甚至因为口语好,代表中学生和他们介绍过洛阳的牡丹花。

    只是她怎么没有想到,专家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那一天她回家的时候,发现爷爷在客厅里。

    爷爷岑启川一向醉心考古研究,性格又有点孤僻,退休以后向来躲在书房里不太理人,岑璐有点惊讶,脱了鞋走进客厅,才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看到他的第一眼,岑璐就呆住了。

    岑璐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

    ——是的,美丽,她竟然会想用美丽来形容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一身非常优雅的深色西装,五官深邃而分明,头发是黑色,双眼却是林中水潭一样的绿,带着一种极精致的混血感。

    再风靡的电影明星和这样的珍珠一比,都成了鱼眼睛。

    岑璐脑海里空白了很久,不知为何,头脑里竟然突兀地冒出了一句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似乎是看一向乖巧的孙女呆愣了太久,爷爷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那个男人,说:“这位是从意大利来的专家兰若珩先生。”

    爷爷又对他介绍道:“若珩,这是我的小孙女,叫岑璐,在读高中。”

    被那双森林深湖一样的绿眼睛看着,岑璐还是久久没回过神来,直到男人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开口说出的竟然是无比标准的中文:“你好,我是Giovanni,我的中文名字叫兰若珩。”

    岑璐忘了自己是怎么向他问好,只知道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猛地把门关上,心跳如同擂鼓。

    兰若珩先生就这样住进了她的家。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魂不守舍,因为她一贯是个专心致志的好学生,父母对她非常放心,只有到了夜里,母亲才会为她端来一杯热牛奶。

    岑璐坐在书桌前,一如既往地温习着功课,可今晚,她的笔尖停在纸上,怎么也无法从脑海里赶走那张美得仿佛在发着光的脸。

    之后的几天,她很快旁敲侧击地从父母那里问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兰若珩先生的消息。

    兰若珩,或者Giovanni——还真是有点来头。

    兰氏家族的历史可以追到清末,在民国时期就已经是割据一方的豪雄,后来一支留在国内,另一支则远赴海外经商,几十年深耕,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拥有的都是石油矿产这样的硬通货。

    兰若珩今年二十八岁,是美意双国籍,在兰氏算是旁系中的旁系,手里并没什么实际的资源。此次来华,是因为他在英波吉罗公司就职,是正经的技术专家。

    硬要攀关系的话,民国时岑璐的太爷爷和兰家的家主有点交情——不过,到了兰若珩这一辈,这点交情实在是有点扯得太远了,更何况他此前甚至都没有来过中国。

    兰氏在国内还有一支,海外华人要落叶归根,也得往自己家去吧?为什么他不去国内的兰家,却要来他们家借住呢?

    不过岑璐没有疑惑太久,因为兰若珩很快就亲自解释了这个问题。

    “岑教授是考古学的专家,对明清墓葬风水学和文物研究非常深刻,”那天餐桌上,他和缓地微笑着,对爷爷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美意两方的专家们正在水利厅开会,其实省里会准备欧式的晚餐,但兰若珩一向坚持回到家里来——因为要陪爷爷。岑启川一向醉心学术,整天埋头书海,晚饭都是由保姆阿姨送进书房。从兰若珩住进家里开始,爷爷终于肯到餐桌上吃饭了。

    兰若珩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看向岑璐,那双眼睛像是浸在溪水里的绿色翡翠,诚挚而纯粹。“虽然从事工程行业,但我本科是在博洛尼亚大学读的文化遗产专业。当时我读过岑教授的许多著作,意大利学界对远东文化关注甚少,我一直想有机会能当面听您的教诲。没想到璐璐正要高考,实在是多有叨扰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声线低沉而轻柔,让人如沐春风。

    父亲还在连声说着不麻烦,岑璐却一言不发,捧着碗,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自己的耳朵尖有没有发红。

    不知为什么,岑璐有点想避开兰若珩。

    经过整整三年的刻苦学习,高考在即,学校的复习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岑璐不再需要在学校上晚自习,周末也只是待在家里复习。

    不要分心。她告诫自己。

    但每每伏案学习时,岑璐的眼神最终却总是转向二楼那间客房紧闭的门。

    如果兰若珩是个不知分寸的客人,也许岑璐还能把责任归咎到他身上。可他的礼貌与风度都是绝佳的,在家里偶尔还会扶着爷爷散步,像个恭谨的晚辈,倒把岑璐衬得不知冷热。

    在家里,兰若珩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爷爷身上,对爸爸、mama和她岑璐,都保持着很礼貌疏离的距离,他简直太知道分寸了——那双碧绿的、深邃的眼睛偶尔望向她时,总是又很快平平地掠过,像是看到了一台风扇、一台电冰箱。

    而且,兰若珩的卧室一向锁门,不让其他任何人进去,连保姆打扫都不允。岑璐有些不服,爸爸却说专家的手稿可能都是工程机密,让她不要多好奇。

    ——倒显得像是她过分关注了一样。

    出于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理,岑璐在晚上学习的时候也开始锁门。mama问起,她只说高考在即,要保持安静。至于兰若珩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也只是匆匆点点头,就冲进自己的房间。

    然而一个周末,朋友陈文珺和罗宁来家里玩。母亲端来切好的水果,三个女生凑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讨论一道力学题目。这道题很难,作为三人中成绩最好的,岑璐想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头绪。

    就在这时,二楼那扇总是紧闭的门打开,兰若珩走了出来。

    她的朋友们也没比她有出息到哪里去,陈文珺的眼睛都看直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这——这就是那位专家?”

    岑璐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这天没有穿西装外套,身上是件英波吉罗公司的工作服。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上就是这么优雅合身,比那些明星的礼服还要耀眼。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碧绿的眼睛仿佛漾着湖光的宝石,令人目眩。

    “在里面听到你们说话,”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有什么困难吗?”

    这个混血长相的专家开口就是和缓温柔的普通话,她的朋友更是愣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岑璐也沉默了两秒才说:“……就是……有道题不会写。”

    兰若珩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试卷。压轴级别的物理题,他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在纸上画受力分析图,条分缕析地给她们解释——其实那天岑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兰若珩握着钢笔的那只手上,看他写下一个个漂亮的花体字母。

    持续了半个月的单方面赌气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兰若珩从头到尾都没意识到她在干什么,岑璐已经自己举起了白旗。

    可是她单方面的投降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心里已经转过一个大弯,兰若珩对她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

    四月十九日是岑璐的生日。

    正好赶上周日,作为高考前最后的放松,mama想带她去上百商场逛一逛。岑璐想想课业,一口回绝,犹豫了一下,却又开口问mama能不能一起去牡丹花会。

    1990年,洛阳市的牡丹花会开到第七届,四月下旬,正是盛开的时节。中国的国花,这样的富丽堂皇、姹紫嫣红,在别的地方是见不到的吧?

    mama愣了愣就点头答允,岑璐问:“爸爸也去?爷爷也去?”

    “嗯,女儿成年的生日,爸爸当然要去。爷爷不爱出门,就别折腾了吧。”

    岑璐停顿了片刻,又试探性地询问:“……那专家去吗?”

    兰若珩的行程显然不是mama能说了算的,当晚岑璐从爸爸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失望的结果:专家去郑州出差了。

    牡丹花会人流汹涌,满眼的艳丽色泽,万紫千红,可是看在岑璐眼里却都像是失去了光彩。她不想让爸爸mama看出自己的失落,一路上打起精神,笑得很开心。到了晚上,兰若珩仍然没有出现在餐桌上,直到她长寿面吃了一半,他才推开门,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爸爸解释完情况,岑璐轻声说道:“我们今天去看了牡丹花……peony。”

    岑璐不知道他清不清楚“牡丹”是什么,就用英文重复了一次,直到说完才想起来兰若珩的文学造诣不见得比自己差。

    兰若珩连声道歉:“抱歉,成年礼这么重大的日子,我竟然错过了。”

    爸爸立刻挥手笑道:“没事,这种小事当然不用麻烦您……”

    晚饭和乐融融,这件事就这么揭了过去。当着父母的面,岑璐自然不会流露什么不满,可是胸腔里的委屈骗不了人,她关上门坐在书桌前,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哭了。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就像做梦一样,站在门外的是兰若珩。

    “很抱歉,我今天在外面出差,没能和你们一家一起去牡丹花会。”他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岑璐鼓起勇气看着他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然而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完全xiele气。她开口,重复着今晚已经说过几次的话:“……没事。”

    “请收下生日礼物吧,至少当作我的赔礼。”兰若珩微笑着递给她一只盒子。

    那是只浅绿色的丝绒礼盒,岑璐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只小小的吊坠。

    ——就和他本人一样,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整体呈现泪滴的形状,贵金属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剔透的小型钻石环绕着三颗雪花型的钻石,如此晶莹,如此璀璨。

    1990年代,钻石已经传入中国,可是,这块吊坠已经超乎了岑璐所能想象的极限,原来钻石是这么美,像童话或者梦境……

    岑璐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什么?”

    “Van   Cleef   &   Arpels,snowflake。”兰若珩说了一串她没听懂的英文。

    “这太贵重了,”岑璐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我……爸爸mama不会让我收的。”

    “一点小玩意罢了。”兰若珩漫不经心地笑,“当然,岑先生是官员,对待礼物自然谨慎,但这是送给你的。不要告诉你爸爸不就可以了?”

    在成年的第一天,岑璐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吊坠的主体部分是铂金,但就算以一个女中学生有限的眼力,她也知道这枚吊坠贵得超乎想象。爸爸为官清廉,对收受礼物一向相当谨慎,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在岑璐母女身上打过主意,岑璐收到过进口的书包和迪士尼手表,母亲则收到过写着法文的化妆品。

    但那些东西和这枚吊坠都不同。

    这个是兰若珩送给她的,不是给她爸爸,是给她的。爸爸永远都不会知道。

    岑璐把吊坠放回丝绒盒子,可这只盒子她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只好把吊坠藏在贴身的口袋里,随身携带。

    可是送出吊坠以后,兰若珩对她还是一样……岑璐不想把那种态度称为视而不见。

    比起她,他明显对她的爷爷更感兴趣。

    爷爷岑启川在考古学界是首屈一指的专家,学术造诣十分深厚,但他是严师,对学生一向严苛,岑璐小时候经常看他把学生骂得狗血喷头,或在论文上大笔一挥写下“狗屁不通”。

    不过也许是因为对外国人的要求本来就要低一些,爷爷对兰若珩的态度相当亲厚,岑璐总能听到两人在书房里交谈。

    爷爷的书房外就是小院子,院子里的桂树是岑璐出生那年种下的。她小时候,每次犯了错,就会被爸爸罚到桂树下去静坐,久而久之,每到那棵郁郁葱葱的树下,她的心总是莫名地就会安静下来。

    高中压力大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去那里坐一会儿,静静望着月亮。

    这天晚上,岑璐还有一张卷子没做完,可不知为什么,她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院子里。

    五月了,洛阳的天也热了起来,长城牌风扇摇着头,但爷爷还是把书房的门敞开了,两人的谈话声清晰可闻。

    那个低柔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岑璐就竖起了耳朵。

    “我一直对明朝历史很感兴趣,来河南省一次,除了洛阳,我也想见见当年的开封府,只可惜,它已经毁于洪水,不知道何时才能挖掘出来。”

    “是啊……”爷爷喟叹道。“明朝末年那一场大水,开封直到康熙年间才重建,想复原明朝的开封,不知道还需要多久。”

    “其实,我曾经尝试过用古水力学复原河川动态,从计算结果来看,那年黄河决口后的水位远远不到能淹没开封的程度。”兰若珩道,“那年黄河为什么会突然泛滥,明军和叛军到底是哪方挖开了堤坝,其实史学界目前也没有公认的说法吧?”

    “这我不清楚,等以后挖出更多淤积黏土层,复原结果可能会更准确。”

    两人的交谈停了片刻,兰若珩忽然淡淡问道:“教授,您对明代文物和墓葬的了解很深,我在国外时,偶然间得到过一些照片,据说是一座明代的墓葬,想请您帮忙看看。这座墓,大概是什么年代的?”

    “……按这些壁画的艺术风格来看,应在明末,最晚也不会晚于崇祯年。”

    “您听起来很迟疑,是这座墓有什么不对吗?”

    “我对风水学的了解只是皮毛,但是……”这次爷爷的话听起来异常迟疑,甚至有些犹豫。“东方山峰形状尖削锐利,犹如刀刃直立,墓前方的流水湍急而有声,在《葬经》里,这种地貌被称为‘青龙带刃,朱雀悲哭’,是大凶之兆。这样的做法,显然不是无意为之,看起来,简直是建墓的人和墓主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您再看看这个。”

    “这!”爷爷惊叫了一声,岑璐竖起耳朵,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让博闻强识的爷爷如此吃惊。

    “这……这简直像是人殉!可是有明一代,从英宗之后就废除了人殉制度,而且,这……这些……”

    “没错,就是殉葬。”兰若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月光晒凉了的河,轻飘飘,寒浸浸。可是下一刻,他口中说出的话,让岑教授和院子里的岑璐都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血祭,让我不能接近她长眠之所……他敢对自己这么做,也不算意外。”

    “若珩……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接触这些事物久了,总是会忍不住有一些文学性的想象。教授见谅。”他低柔地笑,很快把话题引开,声音和缓得像是雪化花开。

    岑璐从石椅上站起身来。

    兰若珩和爷爷好像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历史和考古的话题,但她其实都没再听进去。

    岑璐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今晚要复习的单词还没有全部过完,“horror”是恐怖,“pistol”是手枪,二十六个字母在她眼前排着队跳来跳去,排成的却全是兰若珩三个字。

    他是水利工程的技术专家,又对考古学和历史学颇有造诣。

    而且,他还那么……那么的好看,那么风度翩翩,那么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

    六月,高考越来越接近了。

    那枚吊坠还妥帖地放在她贴身的口袋里,冰冰凉凉的,像是护身符一样,可是从某个晚上开始,兰若珩就再也没有回过她的家。

    那天岑璐在书桌前竖起耳朵听到凌晨,可是大门始终没有声响。第二天依旧如此,第三天早上岑璐眼下已经是一圈乌青,她小声问爸爸:“专家最近怎么都没回来呢?”

    她从爸爸口中听到了自己怎么也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小浪底选址离洛阳有四十多公里,在和美国的设计人员进行持续两个月的方案论证之后,来自英波吉罗公司的专家队伍已经准备离开洛阳,前往小浪底村开展初步的实地勘探。

    爸爸说:“我们在那边给欧方专家建了营地,他应该已经在那里了吧。”

    岑璐没有想过离别会来得这么快。

    可他——兰若珩,他的行李还在这里不是吗?那个总是紧闭着门的卧室里,还放着他的机密手稿不是吗?他总要回来拿那些东西的吧?

    怀着这样的期待,岑璐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直到在某一天的清晨,兰若珩匆匆地敲开了岑家的家门。

    然而这一次,他身边还跟着其他人,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还有几个穿着警察制服。兰若珩匆匆对父亲解释道:“我们在勘探现场发现了一处疑似古墓的遗迹,几天后就有暴雨,我们担心山洪冲毁现场,北京那边社科院的专家来不及赶过来,所以想请岑教授去一趟。”

    爷爷年纪大了,平时极少出门活动,但是这样的事,作为考古专家的他自然义不容辞。爸爸一口应允下来,一边安排上报,一边亲自帮爷爷收拾出行的物品。

    兵荒马乱的客厅里,岑璐独自站在一边。

    也许是意识到这就是最后见面的机会,她忽然叫道:“兰先生!”

    兰若珩好像这才发现她也还在这里,他走过来,语气一如既往的礼貌而温和。“怎么了?”

    真被这双碧绿的眼睛看着,岑璐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三秒,少女开口道:“你……你要去小浪底村了吧。那,家里这些东西,你要带走吗?”

    “一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拿走了,其他东西,岑先生会帮我寄到营地。”

    “兰先生,”岑璐咬了咬牙,这才把已经憋了不知多久的话说出口。“我——我以后能给您写信吗?”

    散碎的头发把他翡翠绿的眼睛遮得隐隐约约,闻言,兰若珩的表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诧异:“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快要冲出胸膛的话噎在了嘴边,岑璐觉得口腔很干,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某种冲动还在逼着她把说完:“我,我会报考北京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我对明清时期的文物也很感兴趣……以后,以后我想给您写信,交流这方面的知识。”

    兰若珩弯了弯唇角。

    那双眼睛很凉,像是月光下的深潭,却比钻石吊坠要剔透得多,华美得多。可这么美的一双眼睛,看着她时,还是仿佛看着一台风扇,一台电冰箱。

    岑璐听见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有必要吗?”

    空荡荡的客厅里,岑璐呆呆地站在原地。

    父母已经回去休息,爷爷和兰若珩走了,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风扇还在摇头晃脑地转着,可是她后背上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汗水。

    明天,父亲就会把兰若珩的行李寄走了。

    他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彻底离开她的家了!

    做点什么,她得做点什么。从未有一刻,冲动像此刻这样强烈,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岑璐已经从电视柜下翻出了家里的钥匙串。

    在兰若珩这个人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之前,她还能抓住的最后痕迹,就只有、就只有……

    她不会偷看那些工程上的机密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地址,或者号码,让她以后能联系到他就好了!

    岑璐深吸一口气,明明知道客房里没有人,推开门时还是蹑手蹑脚。

    客房里干干净净,mama两个月前换上的床单整洁如新,书桌上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票据,一支钢笔,和一本牛皮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一个很复杂的图案,像是衔尾的环形。

    看一眼,她只看一眼。

    岑璐翻开了那本笔记。

    【1990年6月28日   晚间新闻】

    今天我们带来一条令人沉痛的消息。来自意大利的二十余名工程专家们,在援助水利建设的途中不幸失踪,一同失踪的还有国内的考古学泰斗岑启川先生。他们是领域内备受尊敬的专业人士。怀着对中国建设的热忱和真诚,怀抱着帮助中国人民改善生活的愿望。这一失踪事件牵动着洛阳人民的心。我们高度重视,已在第一时间启动搜救行动,并与专家家人和相关部门密切配合。他们的安全和生命,是我们最牵挂的事。我们对于失踪专家的家人和朋友们表示深切的关切和慰问,我们和他们一同守望,同心祈愿……

    【1990年6月30日   晚间新闻】

    在我们美丽的城市中,发生了一起令人深感悲痛的事件。今天凌晨,在我市某小区,一位年轻少女因情绪激动而从楼上跳下,不幸丧生。面对这样的悲剧,我们深感痛惜。据了解,这位少女是一名可爱、乐观、成绩优异的学生。让我们共同悼念这位年轻的生命,对于她的离去表示深切的哀悼。同时,也呼吁社会各界更加关注心理健康问题,共同为创造一个更加和谐、温暖的社会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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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丈育且不是河南人,如文中描述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我先滑跪,全是我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