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龙和女孩

    第一章：龙和女孩

    Chapter　1:　The　Dragon　and　the　Girl

    这是全新的一天。

    “孩子们下来吃饭了！快点，动起来！”嘹亮的嗓音响彻整座庄园。

    斯沃德太太双手叉腰，她站在楼梯间最下方，抬头朝上面张望。

    “亲爱的，别喊了，这是个好日子，国王特许我们选一个方便的时间觐见，孩子们都应该好好打扮一番。”

    她的丈夫、斯沃德先生，也是这座庄园的主人，正朝她举起茶杯，微笑示意。此刻他正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小块儿烟熏培根。正如他所说，这是一个好日子，是他们一家人的好日子。今天的天气也非常完美，晴空万里，凉风送爽，不会有该死的黑龙从天而降——它已经得到它想要的了，也不会有笨手笨脚的小女孩在这里添乱——她已经被带走了。

    火腿也烤得恰到好处，一杯清爽的果酒中和了rou汁的油腻，斯沃德先生忍不住嘟囔一声“完美”。

    今年的气候反常，前些日子气温迅速升高，造成了无法解释的炎热。往年四月份不会这么快转暖，因为他们的国家建造在山地间，远离大陆边缘，但今年不同以往，回温的日子比以前提早了一个月。居民们都非常雀跃，因为没人喜欢冰冷干燥的空气。

    斯沃德太太提起裙子，粗高跟的皮鞋把木质的楼梯踩得蹬蹬响。

    她和丈夫育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女儿爱娜年龄最大，今年已满十五岁，她是一位懂事又温柔的好姑娘，学业出众，以优异的成绩从贵族高级学府毕业，按照圣梅西亚的律法，她明年就可以嫁给同龄的男性了。

    二女儿莱拉是她的掌上明珠，她只有十二岁，但已经焕发出惊人的美貌，盘靓条顺，肤白如雪，细瘦的腰肢不盈一握，金棕色的长发像锦缎一样闪动着光辉，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位二小姐的脾气实在不怎么乖巧。她十分挑剔，对自己的头发很不满意，总想学着宫里的公主们，把头发染成更浅的金色。傲慢也是她小小的瑕疵，但没有办法，这是莱拉的特权。

    他们唯一的儿子艾略特就不那么优秀了，比起姊妹，十三岁的艾略特·斯沃德少爷平平无奇，相貌、才学、脾性都并不出众，但他在meimei眼前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哥哥，在jiejie面前是个听话懂事的乖弟弟，所以大家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斯沃德太太沿着楼梯走到二楼，爱娜已经站在房门口了，她微笑着和母亲打招呼，走下楼用餐。对门的艾略特还在收拾自己，他穿上考究的马甲背心，正对着镜子梳头。

    三楼是莱拉的房间，她的房门大敞，地上随处散落着漂亮的衣裙，想必在之前她已经换了好几次裙子。斯沃德太太惊呼一声，冲进去把衣服全部捡起来，她用力拍去那些看不见的灰尘，责备道：“你怎么可以把衣服扔地上呢？”

    莱拉正在戴项链，她今天选的是一条白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被打磨成相同的大小，装点在她的锁骨周围。她用撒娇的口吻对母亲说：“帮我戴一下啦。”

    不论母亲又再多不满，当她看到宝贝女儿这幅荣光时，也不由得喜笑颜开。莱拉今天穿得像位真正的公主，白色长裙露出她修长的肩颈，珍珠发冠盘绕着发丝，就像一顶低调奢华的皇冠。

    斯沃德太太为女儿带上项链，发出惊喜的赞叹声。莱拉在她面前转了个圈，骄傲地问：“我看起来怎么样？”

    斯沃德太太喜极而泣，“太棒了！我的宝贝。”

    莱拉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提起裙摆，像一位仙女飘然下楼。

    斯沃德太太微笑着替她关上门。三楼不是这座房子的顶层，还有半层楼梯通向更高更狭窄的一间小屋子。那间屋子的房门紧紧闭着，门后迟迟没有动静，里面似乎根本没有人。斯沃德太太向它投去复杂的一眼，扭过头匆匆下楼。

    今天是个特殊的、愉快的日子，大家都很开心，就让悼念放在领赏之后吧。

    西华街道上最受欢迎的裁缝店今天提前关门了，懊恼的贵族被店主满怀歉意地送离，贵族夫人预约好下次来店的时间，这才领着不情不愿的少爷小姐们离去。送走了贵客，店主小姐急匆匆地登车前往皇宫了。

    店主佩兰小姐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有无数奇思妙想，可以迎合客人不同的喜好缝制衣服，尤其捕获年轻女孩的青睐。佩兰也深受宫中几位贵人的喜爱，她和她们来往密切，私情颇深。转季正是贵族们订制衣装的高峰时期，仅仅是四月，订单就已经排到了年中，客人们不得不考虑收到成品的时间，从而改变计划。佩兰小姐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厂房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工作。

    店主在这种时候匆忙离去，是因为召见她的人异常尊贵，正是当今的国王，埃伯尔·梅西亚。埃伯尔是国王的名字，梅西亚是他的姓氏，更是这个国家的名字——圣梅西亚。

    圣梅西亚的贸易线尤其发达，牵动整座国家的经济蓬勃发展。他们和北方的白精灵以及南方的艾拉伯矮人交好。很少有人类的国度能和其他种族如此亲密，这得益于圣梅西亚上一任国王的英明裁决，他主动向两边递出橄榄枝，友善又公正的态度赢得了矮人与精灵的尊重。但如今的国王似乎对盟友们不复热情，或许魔力平平的矮人和与世无争的白精灵，都不是圣梅西亚最好的选择。

    佩兰小姐赶到皇宫时，国王却没有亲自见她，他临时有重要会议，脱不开身，只有宫中的女官在等她。

    皇宫的殿堂中央摆放着巨大的雕像，一个持剑的男人与龙对峙。恶龙咆哮，男人肃杀，传闻中圣梅西亚的第一任国王斩下了恶龙的头颅，赢得了民众的爱戴。他带着子民一路跋涉向北，在群山之中建立了自己的国度。但是佩兰小姐知道，皇帝双手持剑于胸口前，剑尖向下，这是在向龙示好。

    是的，示好。

    这个秘密原本只有宫中的皇亲国戚才知道，佩兰小姐也是从公主那里听说的，国王和黑龙达成了协议，国王支付给黑龙珍贵的财宝，作为交易，黑龙庇佑整座国家。

    前几天黑龙从天而降，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黑龙没有大肆破坏城镇，只是带走了一个俘虏。平民觉得不可思议，而皇族却知道这一切合情合理。

    以一个人的性命换取国家的安稳，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白袍女官掏出一个长长的清单，一直垂到地面，令佩兰小姐大吃一惊。清单上面详细地写着一年四季的各种衣裙，从睡觉穿的睡衣，到日常出门的各种裙装，再到出席宫宴最高规格的华服，一共一百多件衣服，全部都按照要求制作。

    佩兰小姐拿着单子，看到上面注明的布料时，手忍不住哆嗦起来。

    最珍贵的白丝绸产自白精灵，一年进货量很少，价格奇高无比，到她手里的量也十分有限，早就被上层贵族垄断了，因此并非价高者得。贵族家庭要提前一年预约，才能在第二年拿到一件白丝绸的衣服。这个订单居然有三十二件衣服都要白丝绸做！

    佩兰小姐的心在滴血，她的钱啊，今年的亏损无法估量！

    但她不敢开口提补贴，国王付不付钱都是合理的，她不敢提出抗议。

    “请问，这些衣服是给谁穿的呢？我需要亲自量过她的尺码，才好动工。”

    女官站在白色大理石的台阶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各项数据已经全部罗列在最后了，你照做即可。尽快完成，优先做当季的，做好便送来皇宫。”

    佩兰小姐心碎了。

    她把清单和厚厚的一叠资料收好，然后向女官行礼，匆匆离开皇宫。

    回程时，佩兰小姐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为这笔订单头疼不已，她要怎么告诉那个满怀期待的贵族家庭？今年他们一件白丝绸的衣服都拿不到了。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国王大费周章地订制这套奢华的衣服，意欲何为？宫中有大量专供的白丝绸留给皇室，这些额外的白丝绸显然不是为宫中的人准备的。

    清单上罗列的尺寸显然不属于成年人，佩兰小姐是个经验丰富的女裁缝，一眼便看出这些数据来自一个年幼的女孩……十岁，不，或许更小，八岁九岁都有可能。

    佩兰小姐大吃一惊，国王向她订制了一百件昂贵的衣服，为了讨好一个……幼女？

    她怔怔地看着清单，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纸面，淡淡的墨迹被指腹蹭开，佩兰小姐陷入了沉思。

    又下暴雨了。倾盆的雨水冲洗着这座空心的石山，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碎石垒就的王座上积攒了及膝的雨水，盛不下的雨水倾洒在陡峭的石坡上，石山凹陷的部分却被梯状的石壁挡住了。

    漆黑的山石里，一道微弱的光从石壁后钻出，食物的香气也若隐若现。这一切好像有些不合理，荒山之中怎么会有烤鸡的香味？

    在看似完整的山壁后，藏着一个人类女孩的住所，如果有熟知矮人技艺的人看到这面石壁，一定会大为惊叹。

    矮人最擅长的技术无非两项，挖洞，建造。他们有代代相传的魔法，可以在任何一面墙上钻孔打洞，做出世界上最精致的住所。而这座嵌在石壁中的小房间，体现了矮人精妙的铸门技术，看似完整的石壁上暗藏着阴刻的符文，那是一道空间魔法的指令。历史上许多国王的宝库都由矮人亲自建造，他们用魔法和金属给每一扇门配做最严密的门锁，每一扇门有不同的上锁方式，除了建造师们，只有主人知道如何打开这扇门。

    桌上的确放着半只烤鸡。烤鸡皮层下的香油还在滋滋作响，饱满膨起的鸡rou雪白多汁，这是烤鸡最好吃的时候，外酥里嫩，但似乎没有人对这只“烤鸡中的翘楚”感兴趣。

    房间的主人正趴在床上，在本子上写个不停。她在写日记。

    4月8日

    今天是第三天，目前我还平安无事。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很酷，四周都是石壁做成的，台阶和地面也是。这里有一张很大的床，躺着很舒服，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但我睡不好。还有桌子椅子，有几排很大的柜子凹陷在墙壁后，里面摆放了一些很眼熟的东西，有个透明的盒子，里面是金色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机关的木头玩具，我肯定在别的地方见过它们。楼上有沐浴洗漱的地方，它在一片凸起的台子上，地面下好像有一条缝，水从那里流出去，我听不出来水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撬不开台面。这里它像个精巧的笼子，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墙上的钟表能告诉我时间。

    那头龙消失了，它说不会杀我，但是谁知道呢？我也不想回去，哪里都比斯沃德家好。

    4月9日

    今天外面下雨了，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天气太热了。一直在打雷，我很怕打雷，但有声音总比没有好，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听着雨声睡觉也很舒服，我总是在睡觉。龙今天回来了，它什么都没和我说，但是它拿回来了一个很大的木箱。里面有好多漂亮的衣服，一袋热乎乎的小蛋糕，还有各种各样的甜点，太甜了我不喜欢。

    这扇门从里面没法打开，我好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

    4月10日

    今天龙又带了一个箱子回来。里面几乎全是玩偶，大概有三十多个，不知道它从哪找到这么多，这些玩偶比西华街的那些还要好看。玩偶多到床上都放不下了，我把它们摆在床上，剩下的放柜子上了。其中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兔子玩偶，几乎到我的胸口了。它是白色的，毛很柔软，我最喜欢它，我决定今晚抱着它睡觉。

    以前在斯沃德家的时候，我只有两个玩偶，一个是斯沃德太太送的，还有一个是爱娜送我的。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太无聊了，我想出去透透气，我想看看书，或者晒太阳。

    对了，我又发现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在我的脚下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我居然一直没发现，我还没进去看过。

    4月11日

    第六天了。我居然还活着，可能是我对龙还有用吧。它还是不和我讲话，但是它能看懂我的想法，我不想喝牛奶，它就不给我牛奶了。它好神奇，我每天一觉睡醒的时候东西就出现在桌子上了，而且时间刚刚好。我之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最好吃的就是生鱼片，我以前只吃过一次。

    龙还带回来了一本书，书名是魔法公主和她的守护骑士，这是给小孩子看的书，里面还有很大的彩色插图，好幼稚。外面又开始下暴雨了，风声很大，我终于可以听着雨声入睡了，在斯沃德家的时候遇到下雨天，我还要冒着雨出去把衣服收回来。

    4月12日

    今天吃到了很香的烤鱼片和奶油汤，我喜欢奶油汤。魔法公主和她的守护骑士不止一册，我看完了第一本，剩下的我也想看完……是的，的确很幼稚，但是故事太好看了。魔法高强的公主住在城堡里，她要挑选最厉害的护卫做她的首席骑士，她选中了一个男人，和他去世界各处冒险，去绿地森林，他们乘船出海，翻过高山。大海是什么样的蓝色？它真的会发光吗？

    但是这本书有个地方不合理，为什么人类的公主会魔法？她看上去什么都会，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下骑士。这就更奇怪了，为什么是公主保护骑士？

    人类不会魔法，这是神的惩罚，如果人类学会了魔法，他们会更加热衷于战争，会死更多人。如果我学会了魔法，我想自由，我想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

    日记戛然而止。

    当《魔法公主和她的守护骑士》的后面两本出现在桌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日记里的内容都被龙看到了。

    这个可恶的龙居然还偷看别人的日记！她恼羞成怒，把日记本扔进了火堆里，薄薄的牛皮纸很快就被烧完了，化成一堆灰烬。

    这是她的隐私，她写日记只是无聊，但不代表别人可以随便翻看。其实仔细想想，之前就有种种迹象说明她的日记被偷看了，但那时候她没有想到这头龙会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

    虽然很生气，但她还是忍不住翻看起新书。因为她实在太想看到故事的后续了，美丽又强大的公主是否能运用魔法拯救人类呢？英俊温柔的骑士又会不会向公主揭露心意？他们已经一起经历过很多了，可以结婚生小公主小骑士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露出傻笑，她看到两个人牵着手，漫步在月光下，坦露心声。作者用亲切朴实的笔触来写这些故事，难免有些幼稚，但是背后的感情却那么美好，故事的主人公们互相爱慕，彼此信任，情比金坚说的就是这样的感情。

    真好啊，她听见自己在心里感叹。

    床幔轻轻地散开了，她警觉地抬起头，飞快把书合上，赶紧钻进被窝里。这是龙回来的标志，她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每天她一觉睡醒的时候，龙已经消失了。白天的时候她习惯周围没有龙的动静，渐渐放松警惕，但是到了晚上龙就会回来。

    她躲在床上，凝视着黑暗。

    石门开了，龙的眼睛又出现了，巨大的金色眼睛注视着她，每一次龙出现，屋子里就会变得很暗，因为它实在太黑了。

    “不继续看？”

    她小声嘟囔：“你在这里，我怎么看？”

    龙过了好久才说，“我带回这本书，就是想让你看完。”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这头龙看上去很凶狠厉害，但是脑子总有点不好使。它好像不太理解人类的说话方式，总是会说出一些怪怪的话，刚开始她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她后知后觉，龙其实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对于龙来说，她说面包好吃，那就每天都给她带面包回来，但是龙不知道人类吃一种东西会吃腻，她偶尔也需要换换口味。面包的确很好吃，但她也不想吃一辈子。

    这个屋子很棒很好看，但她也不愿意永远待在这里面。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龙，她只是不想在龙面前看书。

    龙在黑暗中动了动，它似乎在床边趴了下来，巨大的头颅向她靠近，那双金黄色的龙瞳也逼近了，像是一簇火苗在空气中燃烧，安静却炽热，越来越亮。她更紧张了。

    “伊冯。”它念她的名字，“你为什么要烧掉你的日记本？”

    它的视线落在噼啪作响的火炉里，那里面的纸张早就被烧没了，灰都看不出来，可是龙居然知道她烧掉了自己的本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小女孩就叫伊冯。刚把她抓回来的时候，它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她还犹豫了一下，因为自己的姓氏很奇怪。

    “伊冯·法森特。他们都叫我伊冯。”

    她有点语无伦次，主要还是因为紧张。“他们”是指收养她的家庭，斯沃德家，以及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她是被斯沃德先生领养的，是个弃婴。据斯沃德先生说，他是在河流旁边捡到她的，放在她身边的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法森特，太太说法森特是她的姓氏。至于名字，所有人都喊她伊冯，所以她就叫伊冯。

    伊冯说：“你为什么……你能不能不要看我的日记本？”

    恐惧战胜了愤怒，她虽然很不认可龙这种窥伺隐私的做法，但她也不敢当面大声嚷嚷。龙如果非要看，她也反抗不了。她是一个囚犯，但是囚犯也应该有囚犯的尊严吧？

    龙似乎在想什么，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没有看。”

    伊冯缩了缩脖子，她不信，“你看了！”

    龙说：“我的确没有。”

    伊冯不依不饶：“那你怎么知道我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岂有此理。伊冯火气上来，声音压不住了，“你没看你怎么会带回那两本书？还有牛奶，我不喜欢喝，你就不带牛奶了。”

    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龙盯着她，它好像不会感到尴尬或者窘迫，只要在和她讲话，它的眼睛就会一直注视着她，像是黏住了。伊冯不喜欢一直和人对视，长时间的对视让她非常紧张……它确实无需感到窘迫，不同的物种，悬殊的力量，囚禁的关系，哪有什么窘迫可言？

    龙缓缓开口。

    “我没有看你的日记，我只是闻出了你的情绪。”

    伊冯呆住了。

    “闻……难道人的情绪是有味道的吗？”

    “说闻或许不合适，这是魔法附带的能力。不再带牛奶是因为你喝了第一口之后，就有很明显的抵触情绪，你喝的越多，你的情绪痕迹越重。书也是，你拿到第一本书后对它不怎么热衷，你很冷淡，但看完这本书后你变得雀跃，还散发出渴望的气息。我只能理解为你对这本书很满意，想要继续读完。同理还有鱼片、烤培根、奶油蘑菇汤，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龙的语气很平淡，但说出来的话让伊冯哑口无言。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这是一本很厚重的书，纸张却是崭新的，书封是阴刻的人物图案，美丽的公主和她的骑士，两个人共同骑在白马上，互相对视，走在绿荫茂盛的山道中。他们看上去自由又幸福，深爱着彼此，全身心信任着彼此。

    她感到愧疚，她不应该这样草率地做出判断。

    “你不开心。”

    伊冯无奈极了，“我没有。”

    龙微微眯起眼睛，好像有些不耐烦。

    “人类擅长说谎，并且面不改色。”

    伊冯感觉耳朵脖子烧了起来，她被冒犯了——可这也不是冒犯，龙和人类无法相提并论。龙每次提及人的时候，都是轻蔑又傲慢的语气，在龙的眼里人类卑贱而低劣。她能听得出来，龙对人类的一切都十分不屑，包括他们的品德，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国家。

    “我……我没有不开心。”她沮丧地垂着头，“我也没有开心。在这里，我开不开心都不重要，因为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放我走。就像没有人会在意笼子里的鸟开不开心，大家只关心它漂不漂亮，唱歌好不好听，如果它死了，那就换一只新的鸟放进笼子里。”

    龙说：“你想出去吗？”

    她有点吃惊，“出去？怎么出去？”

    这里看似是一个温馨又舒适的房间，其实是藏在山壁里的洞xue，里面被改造成了宜居的模样。石壁上的石门一直是锁着的，上面嵌着一个拧不动的把手，它看上去只是一个装饰物罢了，因为这扇门没有锁舌也没有钥匙孔，它是通过其他方式上锁的。只有龙回来的时候，门才会自己打开。

    有时候龙就趴在外面，它巨大的身躯像一座山，阻断了外界和洞xue。外面是什么样的，她一无所知。

    龙说：“我能带你出去，但你不能擅自离开这里。”

    伊冯强忍激动，努力保持镇静。

    “我不逃跑。”她向龙保证。

    这是伊冯第一次离开洞xue。圆形的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无声地锁死。石门上雕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它们交错在一起，就像墙上的藤蔓，肆意攀附生长。石门合上后，那些线条似乎开始扭动了，它们当中有一部分亮了一下，伊冯眨了眨眼睛，可石面的线条没有任何变化，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她抬起头看向巨龙，它原来那么高，那么庞大，这些天她一直和它的半截脑袋对话，完全忘记它本身是庞大又威严的生物。

    它的声音回荡在山壁中，“走吧。”

    龙把她藏在山洞里，里面是她精致的牢笼，但卧室外面截然不同，荒凉的石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植株，没有鸟兽，更没有人类的痕迹。这里曾经是龙的领地，和故事里说的一样，龙是孤寂的动物，所有生命都臣服在它的龙翼下。

    整座山像是凹陷进去，他们仿佛身处火山深处，山最上方是一个巨大的豁口，周围石壁高耸入云。凹口的正中间有一个堆砌起来的碎石山，比和国王的城堡还要高，凭借人力是无法攀爬的。碎石山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王座，她站在视野开阔的地方，也只能看到王座的一角。山顶是空的，所以月光能照进来，一直投到她的脚下。冰霜般的白光覆盖在山巅之处，那座寂静漆黑的碎石王座散发出圣洁的白光，温柔笼罩着邪恶，像魔鬼和天使在跳贴面舞。

    龙在她面前俯下身，“爬上来。”

    龙的脖子贴着地面。伊冯有点手足无措，它身上又硬又滑，很难找到着力点，背上还覆盖着密集的黑色鳞片，她不敢扣着鳞片往上爬，她怕把龙鳞拽下来，到时候事情就很难收场了……而且这些龙鳞很硬，几乎能割破她的手。她挪着步子凑到龙的脖子旁，四处张望，寻找下手的地方。

    龙转过头来看她，“爬上我的脖子，坐到我头上。”

    它很“好心”地把前爪递过来，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

    相比起身体其他部位，脖子算是比较细的地方了。她在斯沃德家的时候也是上蹿下跳的野孩子，爬树爬房子样样不在话下，但爬龙比那些难多了。

    伊冯左腿踩着它锋利的前爪，右腿努力地跨上它的脖子。她用龙角接力，小心翼翼地坐下。

    伊冯第一次看清龙的角。它有一对最大最长的龙角，从头顶最上方生出来，一直延伸到脖子后面。它有很多粗短的龙角，像春笋一截一截，坚硬无比，又细又尖的黑棘分布在头部四周。这是一头全身漆黑的龙，黑得十分纯粹，只有眼睛是金色的。

    伊冯无法判断这头龙的来历，人类的故事里对龙的描述总是晦涩不明的，要么是燃烧天空的火鸟，要么是带着极寒之气的杀神，有的龙张开翅膀和山一样巍峨，有的龙只和三个成年人的身高加起来一样长……人类无法把龙一一分清，因为他们无法近距离地观察龙的外形，更不可能坐在龙头上数它有几个角，只有幸存者尽力按照自己的记忆去描述龙的外表。

    “坐好了吗？”

    伊冯艰难道：“我猜……我大概坐好了。”

    龙慢慢站了起来，伊冯摇晃起来，惊叫一声，她被举到很高的地方。伊冯的心狂跳起来，手掌心也冒出汗，“你能不能不要飞？”

    她要掉下去了。

    龙似乎冷笑了一声。它高举双翼，翼爪和鳞片刮在石壁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它猛地挥动翅膀，同时后脚用力蹬踏石地，巨龙笔直飞入空中。狂风瞬间迎面而来，几乎要把伊冯冲下去，她尖叫一声，紧紧地抱住了龙角，双眼紧闭。

    龙顺着碎石坡的方向往上飞，飞到顶端的时候它停了下来，用力地拍打翅膀，悬浮在空中，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半座石山。

    “看吧。”它低声说。

    伊冯试探着睁开眼，她被眼前的一幕震惊，狂烈的风声掩盖了她的惊叹。

    只有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才能看清这个王座有多大。这无疑是黑龙的王座，大到足以让它盘卧在上面。王座高高在上，下面立着七根又高又粗的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缠绕了无数的石龙石像。这一定不是人类的工艺，如此宏伟的铸造，出自更伟大的生命。

    伊冯闭上眼，脑海里出现亘古的画面。龙就在王座的正中央，日光撒在它漆黑的鳞片上，将它沐浴在光辉之下，四周有无数的龙飞来觐见，它们盘旋环绕在王座周围，向它朝拜，就像平民拜见国王。它振翅长啸，宛如一位暴戾的君王，吐出浑浊的龙语，施展高深古老的魔法，引来天火坠落，海水倒灌。凛冽的风在山间咆哮，群龙狂欢，巨龙展开双翼，直冲入云霄，它带领千军万马，在龙啸中君临世界之巅。

    这是她的想象，还是龙的魔法？

    “这是你的王座吗？”

    她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龙迎着月光升入高空，宽阔的龙翼掀动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起伏。

    周围的一切被快速地抛在身后，龙带她平稳地飞走了。伊冯本以为会有飓风将她吹得东倒西歪，但只有轻微的风温和地拂过她身侧。龙的影子在大地上飞掠，四周没有强劲的气流，有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阻隔了狂风。

    龙飞得很稳，伊冯试探着往脚下看，她在很高的地方，高到不可思议，一棵树还没有她手指高。山的外面是茂密的森林，月光将它巨大的身影投落下来，林间明暗交替，银色的月辉在地上蜿蜒如溪水，清冷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森林外是平原，平原尽头是海。

    海！

    伊冯猛地坐直了，海出现在远处，越来越近，白色的潮头冲进她的视野。她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每一次跳动都带动鼓膜的颤抖。

    龙说：“那是海。”

    伊冯喃喃地重复着，“那是海。”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海。阿米特隆是一个标准的山间城市，有河流，有小溪，有数不尽的青山，但没有海——海仿佛在世界的另一头。

    原来大海是这么深邃宽广，像是一块漆黑的宝石，镶嵌在世界的尽头。《魔法公主和她的守护骑士》里面有写过，公主和骑士一起乘船出海，清澈的海水下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在游动，那是鱼，那是海龟。人鱼嬉闹着跃出水面，在空中灵巧地翻滚，一头扎入海水。白天的大海是浅蓝色的，温柔又透亮，黄昏的时候在余晖下是琥珀色的，到了夜晚是幽深的黑色

    龙在海滩边的礁石群上停了下来。

    “如果你想要近距离看，要等到白天。”

    远处的海浪冲上沙滩，又缓缓退去。海水涨涨落落，这里只有浪潮的轰鸣声，夜晚很安静。

    伊冯不懂，“为什么？”

    “晚上的海很危险。”

    “那我们可以白天来看吗？”

    海水在沙滩上起伏的声音时而清澈，时而深邃，一波又一波，海浪冲上来时，空气中有些奇怪的味道，跟着海水一起飘上来。龙从礁石上再次起飞。

    龙说：“我们在这座岛上，周围都是海，你没有办法离开。”

    它时不时就要和伊冯强调一次，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离开岛的

    伊冯有点委屈，“我没有想离开。我只是想看看海。”

    龙载着她，从大海上方飞过。伊冯看到海水中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无数个银色的光影在波涛中闪烁，沉下又浮起，就像是被海浪打碎的月光。

    伊冯突然反应过来，她激动地大叫，“是人鱼吗？！”

    “是的。它们在捕食。”

    伊冯忽然不怕了，她忘掉了所有关于人鱼的吓人的故事，她大声告诉龙：“我想看看人鱼，可以吗？”

    “如果你想被吃掉的话。”

    伊冯不敢再提了，人鱼居然会吃人类，闻所未闻，她可不想被吃掉。

    他们在一个山头停了下来，龙俯下身，缓缓弯下脖颈，把她送到低处。这是它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了，它的脖子匀称修长，和那些图画里只有一小节肥脖子的龙不一样。

    “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