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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花】邻居(角色死亡/恐怖/路人视角)

    邻居

    这是我第一次从老家来到东京,车流伴着轰隆声在我耳畔咆哮,各种年轻又时尚的面孔一晃而过。多么活力的城市啊,未来好像在冲我招手。碍于那份羞耻心,我没有勇气去询问路人,好在早在列车上就研究过地图。

    住处不大,一户户挨得很紧,收拾好行李后我找到了一家餐厅吃饭。天色向晚,巨大的广告牌高悬头顶,霓虹灯牌的店名亮起,璀璨的灯光落在河面上冷冰冰的。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空气中充满音乐声,一切都好像在燃烧。

    我回到公寓的时候,一个男人站在我家门口。他的身量不高,可是长相清秀,而且看着很是文质彬彬。

    “你好,我是你的邻居,”他说,“我只是想来拜访一下,看看你是否需要帮助之类的。”

    “不用了,非常感谢。”我说。

    “我叫水户洋平,”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xx汽车公司经理,打开了隔壁的门,“希望没有吓到你,请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我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我害怕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撒开腿跑起来,挤上地铁。办公室有那么多一丝不苟的男男女女,办公桌也挤挤窄窄的,明明是早上,气氛却已经显得焦急又紧张起来,而按照指引进入工作间的我也不得不加入这份紧张的情绪中。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却说为了庆祝我的入职,要一起去聚会,我不擅长拒绝,只好苦笑着答应了下来。小店里挤满了人,灯光昏黄,驻唱歌手正唱到最后几句,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味和烧烤味。我生性腼腆,只是被问到时回答几句,偶尔跟着同事一起鼓掌。

    不喜欢聚会的吵闹,我找借口溜出了小店,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尽情地呼吸着空气。等会儿再回家吧,我想。这时,我看见了水户,他走在众人中间,挂着随和的笑容。他在公司一定很受欢迎,我在心里猜测着。

    他注意到了我,停下了脚步,转头对其他人说:“转场我就不去啦,我先回家了。”

    晚上的风不似冬季那样冷,雪早就化了,露出粗糙的石块。水户冲那群人招手,目送他们走远后,慢慢地朝我这个方向走来,直到距离我一米的位置站住脚。

    “是你啊,你在这附近工作吗?”水户问。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又问道:“你是第一回来这吗?你的家人不担心你吗?”

    “是的,我来这投奔亲戚,在他那工作,主要就是做做文件什么的。”我老老实实回答,“我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抱歉,无意冒犯。”水户向我鞠躬,又看了看手表:“别站在这聊了,太晚了,回去吧。”

    我点头。

    “开始总是会感觉很不适应。”我们慢慢地走着,他说着掏出烟盒冲我晃了晃:“可以吗?”

    我摇了摇头,他点起烟。仔细打量下,水户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年轻,神情在缭绕的烟雾中变得老成起来。一头黑发梳得很讲究,夹杂着几缕不仔细看就不会发觉的白色。像他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烦恼呢?我不由自主被他吸引,也许是很想找个人说会儿话,也许是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让我觉得有被冒犯到,我不甚清楚,这种感觉让我有点心跳加速。

    “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说,“你让我想起以前刚来这儿的时候。我做过很多份工作,餐厅服务员,酒吧的酒保,房产中介。会很辛苦,你很年轻,还好你不用去经历这些事。”

    “对。”我说。

    水户掐灭了烟,沉默了一会儿。他明明看上去是如此游刃有余。我悄悄用余光观察他,极力想从他的表情里分析点什么出来。要是能看透他在想什么就好了,我觉得他沉入了回忆,那有什么?和我一样吗?乡野的蝉鸣,水稻的味道,汽笛的鸣叫。我看着他又摸出了一根烟,注意到他的指节微微泛黄。

    “抱歉,”他收回了没点燃的那支烟,“我走神了。”

    “没事,”我摇摇头,“谢谢你今晚陪我说话。”

    到公寓楼下,我们心不在焉地上楼,在各自门口道别。

    花了一个月学习新东西,顺利地上手了,也许水户说得没错,因为我很年轻。下班后又被同事拉去酒吧,闪耀的灯球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我又一眼就看见了远处沙发上的水户。他面前放着一个酒杯,一个女人正轻轻晃着他的胳膊,并跟他说着什么。她看上去对水户很有好感,而水户举止彬彬有礼,不动声色地躲开女人攀附上来的胳膊,小聊了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

    我食不知味地喝着马提尼,跟同事告别。所幸水户没有走太远,他好像也有些醉。我追了上去,和他打招呼。

    “又见面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而平静,如果他刚才真的醉了,也许现在体内的酒精也跟太阳下的水汽一样蒸发了。

    走过一个路灯,我开口:“那是你女朋友吗?”问完我就后悔了,这种探寻隐私的问话让我倍感尴尬,也许对他来说也一样。我刚想开口收回,水户就冲我摇了摇头。

    “那是个很好的女孩,”他说,“不过我不会和她在一起。”

    春风刮过,柳树已经很茂盛了。即使在描述拒绝一个女孩的情况,他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地平和。我听到他的话,内心竟有一丝窃喜。

    正如上次碰到时那样,我们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转眼到了周末晚上,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我决定敲响邻居的门,我想要多了解他一点。等待的过程中,看见了火烧云,除此之外,就只有我来回踱步的声响。门开了,水户露出了新鲜的面孔,他穿着黑色的居家服,头发散着,看起来像是刚睡醒。我向他磕磕绊绊地表达了“想要请他喝一杯”这个目的,水户应下了我的邀约,让我稍等他几分钟。

    我内心雀跃,心跳又开始加速。水户又像一阵清风翩然出现,我们挑选了一个安静的酒吧。

    我不断抚摸着杯子把手以期能缓解独处的紧张,鼓起勇气问他:“水户先生……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慵懒地靠着椅背,品着他那杯酒,我好像能听见他的呼吸,非常沉静。

    “我,我不是故意想打听什么,”我急忙摆手,“只是水户先生给过我许多鼓励,我没什么朋友,我也想多了解你一些。”

    他把杯子放下:“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来自神奈川。我在这也没什么朋友,曾经有过。”他开始说起了自己,“后来他救了我一命,一个醉驾的司机朝我冲过来,我现在还有那种动弹不得的麻木感。他突然冲出来把我推开了,我那时很难过,现在也很难过。”

    我掐紧了指尖。有些伤疤随着岁月流逝反而刻骨铭心,即使水户表现得是如此平静,对于问出这个问题我仍然感到万分内疚。

    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紧张:“你不必在意。”

    “非常抱歉……”

    “他救了我的命,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他说,“那会儿也是刚来这里,我们拥有的东西很少,住在最便宜的公寓里,那会儿几乎看不到什么好转的机会。”他说,“有很多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想到他冲出来飞奔向我,你懂那意味着什么吗?事故发生后整整两年里,我沉溺在悲伤和自责当中,假装我的朋友还活着,然后我意识到这样下去是看不见头的。我想,他把他的运气全给了我,而我得带着他那份一起活下去。”

    杯中泡沫已经全部消失了,我握紧酒杯,想说几句话,但完全无法开口。灾厄吞噬了水户先生的朋友和过去,他曾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觉得浑身发冷,我迫切地想知道水户先生是不是也一样,于是我把手搭在他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他没有收回。他的手很瘦,不冷不热。

    “我为你和你的朋友……感到非常难过。”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谢谢你。”他轻声说。

    听到这句话的我很激动,像是成功向我发出的讯号。即使是在晚上,我也感受到了春日暖阳的热泽。水户先生的微笑,带给我的内心一种无可名状的满足。

    我们的交流变得多起来,我会把我看到的新鲜事一股脑发给水户先生,即使他在回信里的态度总是那样谦恭有礼,我也相信我们开始心意相通。四月一日这天,当我傍晚回到家的时候,隔壁的门口放着一个蛋糕。是水户先生的生日吗?我猜测着。敲响了房门,没有人回应。我想了想,留下纸条,告诉水户先生蛋糕我先放在自家冰箱里冻着,以免上面的奶油化掉。

    过了很久,我在沙发上昏昏欲睡,门铃叮当一响。我急切地跑去开门,水户先生正醉醺醺地站在门口,我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热忱地表示了欢迎。

    “你这是出去喝酒了吗?”我问。

    “是的。”他回答,“谢谢你,我来取蛋糕。”

    “好,稍等我一下。”我跑去拿出了蛋糕,“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又对我说了道了一次谢,转身准备离开。我有些着急,扯住了他的衣服下摆。他回过头来,衬衫领口因为我没收住的大力向下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道歉在目睹到凸出锁骨上的牙齿印卡在喉咙里。

    “这是什么?”我听到自己问。

    “我要回家了,今天谢谢你。”水户说。

    天色阴沉,阴云和黑暗笼罩着我。

    我感到烦心,那天之后,水户身上就频繁出现类似的痕迹,有时候是脖子,有时候是小臂。他的身上没有女孩子的香水味,也没有带任何女人进出过家门。我感到既受伤又难过,难道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再和这位邻居联系——对方更不可能联系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很失落,但也接受了这个痛苦的事实,我要想办法重获自尊和自振。

    躺在床上,半夜被热得醒来。我烦躁地坐起身,热了一杯牛奶走到窗台前,天好像要下雨,我准备亲眼见证闪电的到来,亲耳迎接雷声的响起,但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我听到水户的低吟,这是一种人在刻意压抑愉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我听到脚步声,但奇怪的是,似乎只有一个人;我听到水户低声地询问自己不在家对方会不会难过;我听到一阵咳嗽。我收回看向墙壁的目光,暴雨落下,终于听不见他们的动静了。

    第二天我昏昏欲睡,完全工作后提前请假下班,走到门口又犹豫了。这么多天他一直把女人藏在家里吗?那女人是做什么的?那女人长什么样?各式各样的疑问促使着我去探究,我没忍住,按下了门铃,静静等待了一分钟,没有人前来应门。看来也是上班族啊,只是上下班时间跟我不一样。我搓了搓莫名其妙爬上胳膊的鸡皮疙瘩,总感觉被什么看着。算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半夜又被手机来电吵醒了,我闭着眼睛想等对面自己知趣地挂掉,却不断有电话打来。我干脆拿起了手机,按下接听键,对面一言不发。搞什么,sao扰电话?我的内心无比烦躁,狠狠骂了对方一通后将手机开启了飞行模式。这下我又睡不着了,我干脆打开灯和电脑,找出一部电影播放。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我的心情渐渐恢复平静,思绪又慢慢飘远,再次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有关她的问题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让水户这么喜欢,每天两个人都要滚到一张床上去。

    大约一小时后,隔壁的动静又消失了。我要找到那个女人,我想。我的好奇心被大大的勾起,也许是对水户无情戳穿自己暗恋泡泡的报复,我要把那个女人从暗处揪出来,再向对方讲讲自己跟水户暧昧的事。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水户。他穿着白衬衫,吻痕和牙印几乎是生长在皮肤上,蜿蜒着向上。他的黑眼圈加重了,可不是吗,我恶意地嗤笑一声。

    “早。”他向我微微颔首,匆匆下楼。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改了主意,跟公司请了假,我要蹲守这个神秘的女人。

    等到十点,也没有听见隔壁有任何动静,隔壁的窗帘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站起身,大致丈量了一下两个窗台的距离,跳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称得上疯狂的事,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水户的喘息和对那女人关切的询问就会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知道有多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整夜了。

    屋里很安静,除了我以外听不见任何人的呼吸声——也有可能被我巨大的心跳声掩盖了。我站在客厅缓了会儿,环顾四周,整个屋子都拉上了窗帘,漆黑一片。我打开手机亮光,注意到客厅茶几上摆了同一个人的很多照片。我拿起相框查看,都是很多年前的照片,是一个红发男孩。这应该就是那个车祸丧生的朋友。放下照片,我摸索着向卧室靠近,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我做了几个深呼吸,一鼓作气推开了它。

    屋子里很乱,衣服扔在在地上,黑暗中一眼看去像一个个坟包。注意到地上有什么东西,我不得不跪下身去摸,相纸的触感,我把手机亮光对准照片,惊悚地发现还是外面相框里的那个红发男孩。

    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为什么要把朋友的照片放得到处都是?就算是感激之情,就算是歉疚之意,这也太超过了。

    正当我一张张翻阅照片的时候,手机亮光突然熄灭了,紧接着来电铃声疯狂响动,在寂静的房间里无比突兀。我连忙挂断,可能是感到心虚,手心冒汗,怎么也挂不掉,最后不小心划到了接听。对面还是没有说话,连呼吸声也没有。莫名的恐惧袭来,我崩溃地冲手机大喊道究竟是谁在玩这么无聊的游戏,手机那头却只是传出尖叫声、爆炸声和鸣笛声。

    我挂断了手机,拿手抹了一把脸,眼泪已经涌出来了。我打定主意,看看床上的人就马上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我已经害怕到忘了去思考为何这样一番吵闹下来,床上的人依然毫无反应。事到如今,我顾不得太多了,我抓起被子,自我暗示似的大叫一声然后掀开了它。

    我向被子下面看去,对上他的脸。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恐怖的影像。那些色彩恶心、画风混乱的画面来回放映,床上的人四肢变形,身体扭曲,我几乎能想象到吵闹的喇叭声和刺耳的刹车尖叫。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他。我瘫坐在地上,室内依然寂静无声。

    “是你啊。”

    我僵硬地转过头,水户伸出手扶起床上的人,不,那是人吗?诡异的是,水户一出现,刚刚还毫无生气的红发男孩突然动了起来,他亲昵地把水户拥进怀里啃噬他的肩膀。看着暗红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迫切地想要离开。

    “我对你说过,我背负了花道的运气。”他突然开口,“既然碰上了你,那就留下一起吃饭吧。”

    “不要!”我尖叫着,“你这个疯子!”

    “好了,”水户拿起绳子,“谢谢你。”

    我终于知道他向我示好是为了什么了,这让我浑身颤抖。我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并向外跑,水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世界一片黑暗,我一边寻找着一边分出余光向后瞟去,那根长长的绳子仿佛已经勒紧我的脖颈,当我摸到打火机,我知道自己得救了。

    我点燃地上的照片,它们烧得很快,迅速地在地毯和窗帘上蔓延开。一直冷静的水户在我点燃照片的那一刻发疯似的朝我扑来,我把快要烧到指尖的照片扔远,看着邻居用手拍打着火苗,又在发现再也看不见照片上的人之后变得无比绝望。我退到窗台上,看着邻居在熊熊火焰中和那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股冰冷腐臭的风从我脸上吹过,我没再停留,跳回了自家窗台。

    我离开了东京,回到老家。大火和浓烟把一切都烧毁了、熏黑了。水户洋平在我看来就是我年轻时遇到的最耀眼的一个人,可是在他眼里,我猜,也许只有“花道”。我决定死守这场大火背后的秘密。我又开始回忆,我们碰到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走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