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阳回一 人生胶卷
002.阳回一 人生胶卷
Ⅰ “你已无路可退。” 寒风呼啸的天台上，身着纯黑西装的男人持枪指着源洛生如是说道。 持枪者的目光是凌厉的，似能洞穿人心。 被枪指着的中年人不听劝地往后跌了几步，很快便退到天台边上……他有些迟疑地回头瞧了眼身后的最后一处落脚点，身躯蓦地僵住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陷入了绝境之中。 望见身后目光落处，灯火通明路，人如尘烟车如蚁，足坠万米深。 无奈，源洛生抬手摆出一副投降姿势，眯眼望着离自己还有十几步远的西装男苦笑不已：“这回是你赢了。” 持枪瞄着他的男人只绷着脸发出一声冷笑：“是我赢了没错，却也赢得不够尽兴……设伏的情报泄露后我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抓到你的，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回来。” 说完西装男又嘲讽似的补了一句：“这回是你自投罗网，怨不得别人。如今这通天塔四处皆已被我布下天罗地网，谅你插翅也是难逃……当年你不顾天下万民之苦造这奇观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源洛生被阳怪气地说了一顿，情绪却也并不因此而有什么波动，反倒是内心莫名的有所释然了……他并不愿接上那人的话茬，只是沉眸望着对方心生万分悲凄。 所悲不为个人命运坎坷，只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而已。 两人沉默半晌，西装男只觉时间流逝太慢倍感煎熬，提高了几分警惕心的同时又忍不住开声说出自己的心事：“源洛生，我有一问要你答，你最好乖乖配合回应……不然待会逮捕你的时候我可得多打你几拳。” 闻言源洛生只喃喃应道：“问吧，想问什么都可以。” “你为什么要在明知有埋伏的情况下还敢回来？国字一号的通缉犯可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难道真像传闻里说的就是为了祭奠一块不知名的墓碑？还是说你此行回来另有隐情？！” “你不觉得这样子很酷吗？”源洛生横张双臂敞开胸怀，颇为爽朗地笑着并摊开了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勇者的表现。” “所以说，这次你回来就是为了当个所谓的‘勇者’？” “你要想这么理解的话倒也可以。” “少装模作样了，”西装男冷漠地嗤笑了几声，“你所谓的酷，只不过是份可笑的幼稚，愚蠢无比。” 源洛生微笑着叹出一口冷气：“你怎样说都无所谓的。现在我已无处可去，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拒绝。”没等源洛生把话说完，对方便已爽快地将他一口回绝。 持枪者不打算再把时间耗下去，终于开始步步紧逼蹑着步朝源洛生慢慢靠近。 “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源洛生并不因自己的提议被拒绝而感到尴尬，反而开始在万米高的楼层边缘处踱起步来，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我想请你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来这大厦的天台上放一束百合花，就当是祭奠曾经一位已逝故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答应？” “哼……像你这样的人只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难道还奢望以后会有人纪念你吗？”持枪男人说着，已是逼近至对方十步之内，“我可不打算对你施舍半点怜悯，你不配获得任何人的同情。” 又一次被奚落，源洛生只是抚着颌边胡茬悠然一笑：“你会帮我的，我了解你。只要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你一向乐于帮人一把，更何况祭奠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她墓前放上一束百合花，以后我再没机会履行这一承诺，便只能拜托你了。” 话语时，两人的距离缩至咫尺之间。 男人听了，却是觉得源洛生话中有话，不觉间停下脚步皱眉问他：“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以后再没机会履行这一承诺’……” 源洛生冷脸沉默着，并没有立刻回答对方这个问题。 万米高空之中，四周的环境都极度严寒且缺氧……对峙着的两人都只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着自身的体力和呼吸，周遭皆是寂寥无比。 呼啸之风停时，他们甚至能听到彼此心脏搏动的声音。 相视无言许久后，男人到底是耐不住性子再度开口怒吼着向源洛生发问：“你刚刚说的话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少在这给我卖弄关子了！” 源洛生却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对方的疑问，转头背过身去。 他的身体微斜着，只差一步便可坠入无尽深渊。 西装男见状顿觉不妙。后知后觉地，他终于意识到源洛生意欲何为……顾不得再想太多，男人于慌乱间急忙收起手中之枪，飞身腾起几个跃步便源洛生所在在方向扑去，声嘶力竭大喊出声：“源洛生！你别想靠死逃避审判，万民必于阳光之下唾骂于你！” 可惜一切都已为时已晚。 “再见了，世界。” 言毕，源洛生闭目跃入空中，任由无尽的寒冷和黑暗将自己彻底包围。 坠落，坠落……他那失重的身体在下落的同时还像个小丑玩偶般无序地翻滚扭动着，滑稽非常。 风和尘埃拍打着他的脸，凛冽中似带着一丝温柔。 源洛生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心想：“如果这一幕被人看到的话，一定会被嘲笑吧？不过都是无所谓的。” 他自认为自己早已想得通透了。 富可敌国是怎样？权倾一时又如何？一直以来他都只不过是一孤家寡人而已。 虚荣散后，唯有寂寞。 慢慢地，源洛生逐渐放空了自己的大脑，再不做任何的挣扎，也不做任何的思考。 万米高的巨塔在他面前闪烁而过，光影迷离。 三千多层的高楼，一端彰显着生时的荣耀，一端连接着死时的滑稽。 世人都说它是一座华丽而不实用的巨塔，只有源洛生才明白建设其的初心。 它不过是块墓碑罢了。 因为死者生前喜爱观星，他便把这座墓碑建得很高很高……登顶此楼之时，似乎可将星辰握于手中。 渺小人类与浩大星空在此交汇，死者与生者亦在此连结。 为纪念已故之人，源洛生建造了这座巨塔……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他仍在下落着。 …… 巨塔下，霓虹灯所映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身着黄色反光衣的环卫工人正慢悠悠地扫着地上零散铺布的残叶杂屑，忽地身后一声刺耳爆音炸起，他忙回身看时，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汗毛直立瘫倒在地，魂也不知丢到哪处去。 那一刻，只见一副血rou模糊的躯体凌乱地散落在地上，腥味扑鼻恶臭无比。 意识残存之际，源洛生原已放空的大脑中忽地闪过一行明亮字迹。 “源洛生，36岁，亡……坠楼死，使命未完成。” Ⅱ “终于解脱了……” 源洛生再一次睁开眼时脱口而出的便是这句。 与想象中死了之后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不同，源洛生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的混沌之中，周围皆是一片黑白混合灰色的一片。 “这是哪里？莫非我是下了地狱不成。” 惊叹之余，源洛生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躯干和四肢还算健全。 身体并没有缺少什么部件，还是保持着坠楼前的形态。 虽然还搞不太清楚眼前的情况，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 冷静过后转念一想，他倒也觉得自己的确是该下地狱的。 周遭看起来都是灰色的混沌一片，然而认真观察便能发觉其中藏着些不显眼的小物件，一闪一闪地亮着光。 凭着直觉伸手去抓那些小物件，不费多大力气便能拿到手中。 捧在掌心仔细端详一番后，源洛生发现那小物件是一条长长的老式相机胶卷，长到找不着首尾。 他看着胶卷上的人物，蓦地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条刻画着着无数精美画面的胶卷，从第三者的视角记录着他的整个人生，里面人物的一丝一毫的动作神态都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连满头的发丝都根根分明…… 浏览这些胶卷，就像在看电影一般观摩着自己的过往。 源洛生冷冷笑出一声：“呵，什么时候像我这样卑劣的人也能成为电影故事里的主角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电影里的角色总是会被打上许多标签——比如“好的人”或“坏的人”，像他这种人死后会被世人打上什么样的标签呢？ 人们是会把他称作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大商？还是会呼他为极尽险恶之法争权夺利的恶徒？不管怎样，源洛生始终认为这些可能安在自己头上的标签都不十分中肯。 在他看来，自己应该是一个游走于各种敏感边缘地带的多面人，各类名号兼而有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所能定性的。 不过，他现如今已是死人一个，一生是非只能任人评说，再无力抗辩。 死后源洛生所能确定的事有且仅有一件——不会有任何人为他的死感到惋惜并流下半滴眼泪。 世上唯一一个会为他流泪的人早已先他十年逝去。 没人为自己的死流泪这件事在源洛生想来也是正常的……毕竟如果像他这样的恶人死了还能得到他人惋惜的话，世界就真的毫无秩序可言了。 他看那胶卷正入迷时，一幅小男孩站在海堤上眺望远方的画面渐渐映入了他的眼帘中，瞬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不堪回首的过往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源洛生脑中，麻痹与痛感向他交替袭来，轻而易举地挑动并击溃了他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逼得他只能抱头倒地，苦叫连连。 “不！不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我！” 一声声凄厉的嘶鸣过后，源洛生彻底昏死过去，又一次陷入了未知的混沌之中。 Ⅲ 再一次无力地睁开眼时，源洛生却已不再置身混沌之中。 他感到身上各处都在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别扭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四肢躯干后，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缩到只有孩童般的大小。 耳边传来阵阵浪花拍岸的声音，听着只觉十分耳熟。 “这是……老家的沿海大堤？” 脑中嗡鸣未消，源洛生扭头四望，立时被周围景象深深吸引。 只道是，眼见海天连片无有尽，闻得八方花香顺风来。 印象中的自己此时应该是坠入地狱受罚的，又怎会来到这种地方？ 周围所有的事物，都与他在地狱里看到的那胶卷上映着的画面别无差异。 一切的一切都充斥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刻在他脑海最深处的场景之一，是他死了也忘不掉的记忆。 他不会忘记，自己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萌生了自尽的念头，来到这大堤上想寻短见。 他清晰地记得，当年在此地跳海自杀的自己既没有遇到善良人上前劝解，也没有人见义勇为下水救他……能活下来的原因无他，不过是他跳海之后嫌水太脏，自个又游回岸上去罢了。 想来也是一场闹剧，窝囊无比。 源洛生抬头望了眼天，叹气道：“当年的自己真是蠢呐……要是早知道后面的人生有多不如意，还不如趁早在这自我了断算了，还嫌什么脏呢？” 正感叹时，一条小渔船从源洛生前方的水面划过，在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上留下数道波纹。瞬间便有无数水生爬虫惊起涌向四处，窸窸窣窣之声不绝于耳，可谓是大煞风景。 “啧。”源洛生愤愤地瞥了那渔船一眼，心中生出几分怒意与不屑。 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掉当年那渔夫对他说过的冷言冷语。 当年自己跳海自尽，半途反悔后游到那渔夫的船旁求助，不仅得不到对方的半句问候，反被嘲讽说些什么“现在这年轻人真没出息”之类的话……源洛生这般气量狭小的人便把这话记了整整数十年，以至于他飞黄腾达之后还专门寻着这个渔夫嘲讽了一遍。 不过现如今他再一次站在这海堤上时，心中自杀的念头已然消散，自然也不会再跳下海后爬到那渔夫的船上，也算是免去了一番糟心的经历。 此时源洛生终于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自己这是重生回到几十年前了。 虽然源洛生向来不信鬼神之事，但是既然上天已经把机会送到他面前，那就要好好珍惜才对，可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懦夫般的想法做些自尽之类的傻事不是？ 这一世，他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追名逐利之类的事他再也不奢求了，只求安安稳稳过上平安日子便好。 最最重要的是，那个被自己辜负了一生的人，还能再见上她一面吗？ 一想起这一点，源洛生便拔腿从海堤上跑开，眼中泪花闪烁。 临死时依旧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还能在过往的记忆中相会吗？ 少年只一个劲地在海堤上狂奔着，脑中一片空白。